天苍接茫野,日晴映孤烟。
狼烟升起,绵延祁山一个不起眼的山口中,涌出数百骑兵。这些骑兵背携弓箭,配备长矛,涌出山口之后,迅速排成三排,拦在老桑杰的去路上,向着老桑杰的队伍缓缓而行,整齐肃杀。
正快马加鞭逃跑的老桑杰陡然看见前面这支队伍,吃了一惊,一股凉气从心底泛起。对面这支人数不多的队伍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畏惧。
草原汉子长在马背上,对于马上的争斗简直是家常便饭。遭遇仇敌,攻击寨子,大家从来都是一窝蜂般拔刀齐上,想要多杀敌,多分赃,那就马快刀狠,别落人后。象对面这样,百多人排成一排,前后几排的整齐阵型从未有人想过。
虽然感到恐惧,但毕竟己方人数远多于对方,老桑杰咬牙切齿地喊道:“杀了对面的狼崽子,咱们冲过去!”
马蹄纷飞,烟尘四漫,老桑杰几百人的队伍带着狂风,冲向对面。
对面马队前排靠中位置,俨然是为首之人。他目测了下距离,摘弓搭箭,身体微侧,利箭破空而出。与众不同的是,他的这支箭发出刺耳的尖啸。
鸣镝划过一道弧线,落在老桑杰这些人前面差不多十丈之遥,全身通红的箭杆斜斜插入土中,格外刺目,微微颤动的箭杆上套着一个骨哨。
戎人看见对面之人摘弓搭箭,原本心中忐忑。这个距离敢开弓放箭的,必然是臂力惊人的神箭手。但结果却是他们万没想到的,这一箭的准头如此离谱。要知道在草原上,即使是妇孺也都会弯弓射箭,而且**不离十。
老桑杰哈哈大笑:“一群毛没长齐的废物!冲过去,砍了他们!”哄然大笑中,众人再次加鞭催马,还有的已经趁势将弓取下,手摸向箭壶,准备让对面看看哥是怎么射箭的。
狂风卷平冈。
山坡高处的众首领也是面面相觑,人人看向哈坤,问号脸上都写着那句话:咦~~你这是弄啥咧?!
各部落的首领虽然多是性子暴躁直爽之人,但都不是傻子。虽然内心早已和哈坤站在一起。但是还有一块石头没有落地,那就是摸不清哈坤有几斤几两,够不够抗衡实力强大的戎部落。若是没有这个实力,你最终还是斗不过戎部落,让人家连肉带血吃个干净,那跟你哈坤图个毛啊。
早先看你哈坤胸有成竹,早有埋伏,以为你nb大大的,结果埋伏的人不冲不杀,在那排队看齐,靠!兄弟和你心连心,你让兄弟费脑筋。现在可好,真难为你哈坤可着草原找到了这么个“神箭手”,你不会是打算开局重来吧?说你是白板都嫌丢人,幸亏老子留了一手,没对老桑杰拔刀子,不然你不重来老子得重来了。
众人各自的算盘打的“啪啪”乱响之际,老桑杰的戎人骑兵已经狂奔到离那只鸣镝不远的地方。地面微微颤动,马蹄声震如雷。
那个“神箭手”高声喊了句什么,这支缓缓而行的队伍齐齐弯弓,然后“神箭手”大喝一声,“嗡~~”的一声,第一排的百张弓弦一起震动,上百支利箭如蜂群般扑向那个箭杆通红的鸣镝所在,如巢引蜂。而那个地方正有戎人大队骑军刚刚冲到。
箭雨。血雨。
刚才还狂吼冲锋的戎人人仰马翻,后面的戎人勒马不及,前后重重撞在一起,然后他们就迎来了第二波箭雨,当更多的戎人撞在一起,第三波的箭雨又到了。
那才那支血红的鸣镝仍然牢牢地钉在地上,但它仿佛射穿了死神之门,刹那间吸引了无数的戎人冤魂。
没有人再嘲笑这支鸣镝了,嘲笑化成了干涩的口水在沉默中被吞咽。
那个为首的神箭手端起了长矛,紧紧夹在腋下,所有人都收起了弓,端起了长矛。为首之人开始加速,像极了波浪的潮头。
长矛如林,人潮如墙,向着前方在不断加速中,横推过去。
势不可挡。
剩下的戎人就像沙子垒成的雕塑,汹涌的海浪过后,轰然倒塌委地。
战场狼藉如巨浪冲过之后的海滩,刚才还杀气腾腾、气势如虹的戎人护卫都倒在了地上,伤的、死的、不动的、挣扎的、呻吟的,哀嚎的……
只有老桑杰发髻散乱,孤零零的骑在马上,低垂着头。
他身上插着好几只长矛。
山坡的首领们全被震撼住了。这是他们从没遇见过的场面,不,连做梦都不会想象到的场面。排成简单三排的骑阵,仅一次冲锋,就将几倍的戎人骑军踩在了马蹄之下,这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认知和想象。
无知者终于体会到了畏惧。
哈坤高声喝道:“各位首领,咱们一起商量下,怎么去跟戎人算账,我觉得我们应该五天不封刀!”
晴天霹雳。
每个人的眼珠子都红了,不是感动的,是刺激的。
那可是戎部落啊,死了老桑杰,他们戎部落就是草原上最靓……不,最大最肥的那只羊啊,就算只能喝口汤,也能把自己撑个半死呐!
渣男!你哈坤绝对是个渣男!你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糖衣炮弹,怎么这么富有正义感、同情心,现在,你居然还要带着人家去吃肥羊,你酱紫,让人家这些粘人的小妖精怎么拒绝得了你?
几百只通红的眼珠子望向哈坤,而哈坤双眼如深潭,呈现深不见底的灰色。
多杰缓缓睁开眼睛,看到的就是几百只通红的眼睛,不远处是一道笔直升空的狼烟,粗大的狼烟,如柱而高远。狼烟之下是遍地的尸体,以及犹在马上的老桑杰。
烟。多杰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隔着好多天才能升起的炊烟。看到家里的炊烟,在外野跑的多杰就会控制不住嘴角的泪水,疯了似地往家跑。他知道爹从山里带着猎物回来了,阿姆会露出难得的笑容了,自家锅里会翻滚起沸腾的肉和油花了。
烟。多杰又想起刚才看到的黄金之地也有青烟,薄而淡的轻烟带着点点火星,从一堆堆温暖的篝火升起来,篝火旁是唱歌跳舞的人群。
狼烟,炊烟,薄纱一样的烟,不同的烟,多杰莫名地想到了地狱、人间、天堂。
面前这些通红的眼珠,会不会让狼烟更多,炊烟更少呢?
老桑杰死了,他知道自己这个大萨满也会完蛋了。
倏忽间,他的心底冒出一股不甘:他还没亲眼见到黄金之地!
我还要活下去,哪怕是一条腿的蚂蚱,我也要能蹦多远就蹦多远,去找到黄金之地啊,围着那里的篝火,看唱歌跳舞的人们,哦,我自己也是会唱歌跳舞的呢。
篝火处处。会盟换了主人,仍然继续。
有粗豪的汉子唱起了歌,有人在角力,有人在加油。肉香四溢,酒香熏人,歌声悠悠。
远离篝火的一处帐篷里,哈苏仍然抱着闪电。
闪电还是死了,哈苏不想吃肉喝酒,他只想呆在闪电旁边陪着它。帐篷角落,是怅然出神的多杰,牛筋浸油,五花大绑。
哈坤让哈苏看着多杰,不要让他跑掉。
哈苏将多杰丢在角落的时候,说了句:“你要跑,你就死。”
多杰从哈苏这句简单的话中感到了彻骨的寒意。他是一个萨满,而且是大萨满,他不是神,没有了萨满的器具,不能举行仪式,他和普通人的区别并不大,于是他索性浇灭了逃跑的念头。
寂静有时候比死亡还可怕。外面的狂欢,更加衬得帐篷内死一般的寂静。怅然出神的多杰回了回神,看着轻抚闪电尸体的哈苏,微微咳了一声,结果自己被自己的咳声吓了一跳。
“它是……好狗……”
哈苏冷哼了一声,不知道是对多杰的不满还是对他的话表达赞同。
多杰暗自舒了口气。他知道自己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。
“死了太可惜了。”
哈苏猛地转头看向他,眼中的杀气可以将多杰千刀万剐。
“我是说……我也许……能救活它……”多杰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充满真诚。
哈苏的眼睛瞬间瞪大,呼吸粗重。
“什……什么?你胡说!”
多杰咽了口吐沫,润了润喉咙:“我是萨满,我没胡说。人也好,狗也好,死了不代表就彻底死亡了,这叫死而不亡。这狗就是死而不亡,也许能救。”
“你能……救它?”即使是如此荒唐无比的话,也让哈苏的眼睛爆出一缕光。
多杰点了点头,想了想,又摇了摇头。
哈苏的眼睛再次充满杀气,“你……能还是不能?”
给了希望,再送给失望,是件让抱有希望者痛恨的残酷。
“我只有一半的把握。”
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棵,不,一大把的救命稻草,哈苏眼神炙热的可怕,“那你快……”看见多杰身上的牛皮索,他稍稍冷静了些。
“你想跑?你骗我?”
“没骗你,我能救它……但是你得放了我。”多杰的心“砰砰”急跳。
“不行!”哈苏条件反射般地回绝道。
多杰闻言,索性闭上了眼睛。
哈苏“噌”地站起身,在帐篷里焦躁地走动,很显然,在内心深处,对大兄无条件的服从和对闪电有可能复活的渴望在激烈地交战。
闭着眼睛却竖起耳朵的多杰又说了一句:“你不放了我,我自然会死,既然怎么都是死,我为什么要救你的狗?”
“闭嘴!”
“你要知道,我死了,天底下就没有一个人能救这条狗了……”
“我让你闭嘴!”
“这条狗也算救了你的命吧?”
“你……闭嘴……”
“再晚一会儿,我连一半的把握也没有了。”
忽然,多杰觉得双肩剧痛,他睁开眼,看到哈苏狰狞的脸庞。
哈苏咬牙切齿,“你要是救不活它,我就一刀捅死你!”
多杰心头一松,终于等到了哈苏的这句话。他缓缓睁开眼,盯着哈苏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你须要对天神发誓,我若救活你的狗,你就得放我走。若是你违背诺言……”
“我不会!你赶快施法!”哈苏手中荧惑插进牛皮索中,轻轻一挑,坚韧的牛皮索纷纷断落。
多杰此时才长舒一口气,在哈苏不耐烦的眼光里活动了一下手脚,然后朝哈苏一摊手。
“你又要干什么?”
“没有神杖,我怎么施法召唤它的魂?”多杰回道。
“啊?你为什么不早说?你的神杖在大兄那里呢。”
多杰一脸黑线,看来自己的法器是别再妄想拿回了,神杖和铜铃都是师傅传给自己的,再制作相当麻烦。
“没有法器我怎么招魂?”
“你!你!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萨满,还大萨满呢,我把你再捆起来,去把你的神杖偷出来。”哈苏气得不行,说话间就要把断索接上,将多杰捆起来。
多杰也不争辩说自己其实还行,起码救活过几个人,只是摆了摆手,示意算了,心说万一你被哈坤发现了,我还怎么跑路?他伸手入怀,掏了半天,才肉痛地掏出师傅的额骨磨片,嘀咕道:“师傅啊师傅,对不住了……”
“它叫什么?”
“叫闪电。”
“哦。”
“等等,它叫……牙牙……”
“到底叫啥?”
“……”
哈苏最终叹了口气,“它叫……闪电。”
额骨磨片已经被摩挲的有了一层包浆,随着多杰的念念有词和手舞足蹈,发出了淡淡的荧光,围着闪电的尸体一圈一圈缓缓地转动。
良久,连多杰都已经觉得筋疲力尽之时,一道比荧光还淡的影子扑了过来,一下飞入了闪电的躯体。哈苏睁着大眼看着,紧张得喘不上气来。
只是闪电仍然没有复活的迹象。
又过了一会,荧光已经快淡到看不见的时候,多杰咬了咬牙,手舞足蹈的动作变得快速而诡异。围绕闪电的荧光突地变得亮眼之极,一小块骨片竟然融化,在半空中幻化成一只昂首的白狼。白狼幻影只是一闪就融于光中,飞入了闪电的躯体。
多杰刚抓住飞回的剩余骨片,就如大病一场,一屁股坐在地上,大口喘着粗气,声音嘶哑艰涩,“成了。”
哈苏紧闭着发白的双唇,目不转睛地盯着闪电。
闪电微微动了一下前肢,闭着的双眼也有了要睁开的迹象。哈苏喜极而泣,蹲在闪电跟前,伸出双手,想抱却又不敢,生怕自己不小心干扰了闪电的复活,就这么僵在原地。
多杰身在虎口,心里七上八下,说道:“它活过来了,那我……”
“你走吧……快一点。”
如蒙大赦的多杰一骨碌爬起来,跑到帐篷门边的时候,停下来说:“你……是个好孩子……那个狗,一会就能好……可能跟以前有点不一样,你好好照顾。”
在哈苏愕然的目光中,多杰钻出了帐篷,弯着腰,在阴影中飞快逃走。
离多杰逃跑的帐篷不远处,还有一个帐篷,帐篷的阴影里,哈坤默默地注视着多杰逃走的身影。
黑暗中传来哈利的询问:“你输了,你弟弟把萨满放跑了。”
“……”
“你不准备把那个人抓回来?”
“不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哈苏放跑了他,肯定有理由。”
“你还是这么相信你弟弟?呵,他可不一定是你弟弟呦。”
“我拿他当弟弟。”
“好吧好吧。说说你今天的事吧。”
“我通过试炼了吧?”哈坤语气异常平淡。
“通过了,不过……”
“什么?”
“有些事我有点不太明白你当时的做法,想问问你。”藏在阴影中的哈利说道。
“你问吧。”
“按理说,就是按照你们人类的想法,你今天的行为有些奇怪。”
“比如?”
“你要想掌控戎部落联盟,只需要上来让你训练的骑兵杀了老桑杰和他的随从,立刻就能立威,其余的土包子自然就会听你的话,你为什么还要拿出那么多东西送他们?岂不是多此一举?”
“听话有很多种,我希望他们是最听话的那一种。”
“哪一种?”哈利来了兴趣。
“心里想得不行,心里还怕得要死,口服还得心服。他们得象闪电对哈苏一样,才能抓到更多的猎物。”
“你那五天不封刀是什么意思?就是让那些人先尝到点甜头?”
“是让他们先尝到点甜头,让他们知道跟着我就能吃肉喝酒。可还有一个想法,抢戎部落容易,可要想杀光他们的人就不容易了,最难的是不能让活下来的人还天天想着报仇。”
“你说的这些我当然知道,我想知道的是这和不封刀有什么关系?”
“是五天不封刀。”
“有什么区别?”
“你可以抢一个人一次财富,和能抢他十次财富,你选哪种抢法?”
“当然是十次。”
“如果一个人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你,就能换活命,你说他会不会把所有财产都给你?”
“当然会……不不,他不会都给我……对对,首先我抢他,他只会恨我,就算我答应他拿财产换命,他也决不会信我,没准儿什么都不会给我。第二,就算都给了我,我也饶了他的性命,他也没法再活下去了,饿死和被我杀死反正都是死,为什么还让我拿走他的财产?”
“所以必须要让戎人拿出一点财物就饶过他们一次。能不死的话,人一般是不会拼命的,会留下来等着把苦日子熬过去。有了第一次成功的用财物换回性命,就会有第二次。两次以后,人就不会想着跑了,更不会想着拼命了,只会想着怎么才能活下去。一点一点拿出财物,一次一次地换命,直到他们把藏起来的财产也都全拿出来,连一棵草都想拿出来换命。你看,这样他们什么也剩不下,我们也不用费劲到处去找他们藏起来的东西。”
哈利的眼睛一亮,道:“所以你才说是五天,那么多的部落轮流去这家,他们还能留下什么东西?一点一点把绳索勒紧,等到把财物都榨干净了……嘿嘿……而且,就算他们活下来了,也绝不会想着报仇了!嗯,不错不错……高!”
哈坤冷笑道:“要把不懂事的孩子留下来,他们长大了会是我的勇士。”
哈利抚掌大笑:“我就知道我没选错人!好了,我没问题了。”
天光渐亮,篝火只余残灰。草地上横七竖八到处是酣睡的大汉。
哈苏站在哈坤面前,不停安抚怀中不停龇牙咧嘴的闪电。
哈坤看了看扔在地上的断裂的牛皮索,沉着脸问道:“怎么回事?大萨满呢?”
“跑……跑了。”
“怎么跑的?你怎么没看住他?”哈坤厉声问道。
“……”
“说!”
“反正……反正他跑了。”
“你不愿告诉我?”
“不,不是……”哈苏垂着头,使劲按住怀里躁动的闪电,生怕它不管不顾地跳下去。
“你是觉得是我弟弟,我就不会惩罚你?”
“不是……”
“伸出手来!”哈坤脸色阴沉得吓人。
哈苏犹豫了一下,伸出了右手。
哈坤探手抓过哈苏腰上的短刃,看着哈苏,“你不后悔?”
哈苏紧抱着闪电,摇了摇头。
一道彩虹般的光芒闪过,掠向哈苏的手掌。
断指罚。军中不听号令者,断指三四,行动有误者,断指一二。
刀芒从哈苏的指间划过。
短刃在袍子上擦了擦,然后入鞘再次插入到哈苏的腰间。哈坤冷着脸说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转身走进了帐篷。
哈苏抬起完好无损的右手,仔细瞧了瞧,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。
遥远的地方,多杰蹲在湖边,双手掬起甘冽的湖水饮了个饱,然后抬头望向东方,脸上挂着希冀的光。
【本章完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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